— 昨日香 —

【叶喻108夜-第71夜】了如尘(上)

又是极限赶稿,be预定。





  “都道南人循旧,我见你当日入洛何等通透机变,不想也错了眼。”行刑的是御史台的中丞张新杰,遥想喻文州入洛之时正是他将其引入洛中文会,彼一迎,此一送,饶是以他之冷肃亦不免唏嘘。

  喻文州心绪宁静尚且从容:“从前多在一处饮酒赋诗,这番由你相送,也全了一场酒肉情分罢。”说罢抬头望天,碧空加洗,是雁过也,与他入洛的时候差不多的时节,恰是十年一轮回。

  张新杰笑了笑,亦添了点闲情:“只是酒肉?原来你昔日的品评唱和都是敷衍?”

  他点着头,神情很是无谓:“我作文只为求名,唱和亦是牵线逐利。酒肉情分,潇潇洒洒无牵无挂,这挺好。”
  
  “后事如何呢?”
  
  喻文州想了想,似是自言自语:“我家那只跛脚鹦鹉年事已高,想来落叶归根,劳烦送到临江王府上吧。”

  ……
  
  彼时南国刚覆,惊破繁华旧梦的刀枪鸣铮隐隐还在耳畔。驻军安民的任务尚未布置妥当,征召的旨意已然来到。喻黄宋徐等俱是盘踞江左数百年的大族,枝叶虽经战火侵蚀,然根深依旧难撼。铁血手段恐隐天下士族反弹,安抚扶持难免再任其坐大,负了这难得一统的天下。故而朝中征召南朝名士来京出仕,意在几家中流砥柱并族中子弟为官为质。

  车马流水行道迟迟,江左青山犹带硝烟,满目疮痍未散,难民与士兵充斥着街头郊外,断肢残骸由人收殓了不少,但收不住的血腥恶臭依旧侵蚀着这群目下无尘的贵族子弟,人们或面露愁苦或神情麻木,就连痛呼也只剩低低地哀叫,昔日的金粉歌舞地何曾有过如今光景?
  
  是日行道近江处,要换乘船只,车驾外的甲胄声重,江左士人数十人,仆役无多,倒有数百甲士相随,哪里是征召,分明是押送才对。

  黄少天收回视线,“……久居江南繁华,一直不懂何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如今才有一番感悟。”他声音凝涩,愤中含忧,忧中带叹。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旁边的车里传来低沉的歌声,一时间狭小的车间又有低泣声传来,少年人稍显清亮的嗓音轻轻地和着歌声走了一路。

  车外一片沉默,他们这些人说来与亡国奴并无区别,但领了这押送差事的将领还真不敢把人当俘虏看待,时下士庶之别犹如天堑,没有人敢轻易僭越。除了限制其中有人逃跑之外,喻文州等人还是有着充分的自由,何况歌声黯然,光景怆然,都是离家远征之人,又有谁不心有戚戚焉?兵士将这些人送到渡口自有国都来的士人官员接管。
  
  骑马自然也是不能够,然车中久坐不免颠簸得腿麻,时不时总要下车透透气。候船时候,江面生雾,雾中艨艟横列,影影绰绰,仿佛气势森然的巨物迎面张开大口,裹挟着水汽的晨风都带着战意,叫人看来不由因颤栗而凛然。
  
  众人微微沉默了片刻,为这份来势汹汹与气势磅礴,心中不由浮起一丝未敢深想的念头——此行恐怕再难有归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嘶哑的嗓音怪异的声调从渡口传来,喻文州循声而望,只见停泊的小舟之上有翅膀时不时扑腾一二。
  
  “原来是只绿毛鹦鹉!”黄少天眼神最好,此时已然叫破。
  
  “鹦鹉也懂亡国之叹吗?”喻文州喃喃。
  
  “恐是哪位隐士所养。”大家纷纷猜测。
  
  一行人走近了,是很寻常的乌篷船,鹦鹉被拴住一只脚立在船头撑杆上,仔细看来被拴住的那只脚没了两根脚趾,故而总是立不稳,时不时要扑腾写扑腾着翅膀跳一下。众人见此不免一乐,很快又收住。
  
  此时从船篷里钻出来一位身披坚甲的红袍青年,抬手将戴在头上的斗笠微微掀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长眉一挑:“诶,来了。”不等人说话又道,“接你们的船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我先行一步过来,却是听了一路的《黍离》,这位小哥嗓子不错。”他一指指的是黄少天。
  
  现已分明这人正是来使之一,又见他将自己悲歌作玩笑看待,顿觉受辱,黄少天一声冷笑,劈身去夺那人腰间佩剑,那人身形一闪便落在了一尺之外,伸手去拿黄少天,两人顺势拆起招来。
  
  喻文州也颇觉不快,只冷眼旁观着,却见黄少天一时占不得上风这才出言阻止。
  
  对着一行人的敌意却好似看不到一般,青年面色如常,隐带笑意,接道:“路上见有只鹦鹉学舌,有曲有调的,便抓了来,只可惜不小心伤了它。”
  
  喻文州回想起方才听到的声音,音调奇怪,但细细辨听似乎正是他们所唱的《黍离》曲调。一时对这鸟儿起了一丝怜爱,微微动容,随即又冷声道:“将军轻描淡写,于旁人却是切肤之痛。”分明一语双关。他又见鸟儿一足残缺,念及诸人身世,更添一份同病相怜之意,于是伸手想要摸一摸这可怜的鸟儿,谁知让那畜生逮着机会狠狠在手背上啄了一口。
  
  听着那人没忍住的一声嗤笑,喻文州镇定地再次伸手,这下迅速地攥住了鹦鹉的两双翅膀紧紧贴在身上收拢,取下拴在脚上的绳子,稍稍处理了一下断爪,见没再流血了,便道:“故园之鸟,还是让它留在故园就好。”说罢松手。
  
  谁知那鹦鹉唱得好听,鸟却一点都没尊严,在几人头上盘旋了两圈,见到有人在手心里放了几颗谷粒,立马停在他手里啄个不停,他笑了笑:“良禽择木而栖。”浑然不在意地进了船蓬又牵了一根绳子来拴住残足,并不再理会几人。
  
  喻文州几人好像被煽了一道巴掌,脸上又热又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
  
  “叶修。原来他就是叶修。”双方相对无言直到半个时辰后官船的姗姗来迟,上了船后黄少天随口跟人打听了一番方道此人便是叶修。
  
  叶修乃北朝宗室,自幼丧父,是北朝皇帝一手带大的,昔年冠军侯十九岁便直捣匈奴王庭,战绩彪炳史册,此人亦不逞多让,在北朝与鲜卑交战中屡建奇功,北朝皇帝不止一次公开道是“吾家千里驹”。如今一看,果然傲气十足,不想这人竟在来南的使团里。
  
  这本是一个能八卦上许久的名字,只是因着前事众人心里难免不自在,便不约而同的避开了叶修的话头,转而说到了征召的官职来。
  
  在这上面黄少天又有话要说了:“千里迢迢,不过一个秘书郎,倒不如明码标价写上质子二字恐怕更爽快。”黄少天出生后族,是前南朝太子的亲表兄,以他之身份若要授官,中郎将起步,自然看不上小小秘书郎。
  
  “质子怕你还不够格呢。”徐景熙指的是他表弟才够格。
  
  “南国已灭,为质亦为官,何况今为秘书郎,明迁尚书令也未可知啊?”喻文州经过方才一事,却是很快换了思路,“此一时彼一时,才刚上路就受不了了,到了洛阳恐怕更甚。”

  接下来的行程里,叶修并没有刻意找过任何人,就好像他真的只是来看看,看完稀奇就算一样。而黄少天却有些蠢蠢欲动,一则久慕其名,二则两人也算小小地交过手,更惹得他心痒不已。喻文州并不拘他,但他自己却是不怎么想和那人打交道的。
  
  但这世间之事就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日喻文州正从房里出来往甲板上透气,迎面正撞上叶修牵着他那只残废鹦鹉,一句一句地教人学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喻文州忽有所感,一抬头,有断雁越澄空,簌簌而鸣,恰是一介远行客罢了。
  
  “叶将军为何总教它怅然慷慨之音?”
  
  “亡国之鸟合该失意之音罢。“叶修轻飘飘道。
  
  “……”喻文州简直要绷不住端肃表情,果然不是他的错觉吧?他到底不想和这个人打交道是对的吧?这人就是来针对他的吧?
  
  “来,你教吧,我有点腻了。”叶修把牵绳往他手上一系,施施然转身便走。
  
  鹦鹉依旧还在学舌:“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喻文州听着听着不由缓缓呼出一口气,亲昵地顺了顺它一身光滑翠羽。
  
  ……
  
  作为享誉南朝的名门英才,黄少天文名不显,喻文州可以说是携着半个江左的名气入洛的,而洛阳文气极盛,于是明里暗里的打量自然少不了。
  
  喻文州入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族叔早年治《律》心得誊写一篇,并着拜帖,往侍御史张新杰府上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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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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