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日香 —

【叶喻/03h】别云间

三连冠我叶生日快乐!!!

 @高上北城入 鲤鲤的点文,民国文人paro,孤岛背景,倾城之恋,有倾城2333但好像,没啥恋了……

下一位老师: @祁北笙 




1937.11

今岁的上海像是染了不久前那场硝烟的肃杀之气,风比往年要野一些,整个街道俱是落木萧萧,那些青红泛黄的脆叶卷在空中,刮在行人身上,须臾又落地被踩碎,静静听来是撕裂的乐声,比风声宁静。

国军日前撤出了上海,日军便飞快地占领了苏州河以北的地区,与租界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望,又虎视眈眈。而租界仿佛是罩着一件看不见的透明壳子,里外两个世界,壳子里风光依旧,壳子的外面满室战火疮痍,日暮萧条。喻文州本来有买了南下的船票,熟料船却在港口被空投炸弹炸毁,一时死伤无数,唯一庆幸的成了他因故迟来而逃过一劫。以前的住所在沦陷区,显然不能住了,喻文州联系了同学方明华,暂住他们家在租界的公寓里。

方明华与喻文州是大学同学,虽不同系,但都是交际广泛的风云人物,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此公家世显赫,本就是松江当地望族,祖父乃晚清遗老,更是洋务派中响当当的人物,父亲虽是个纨绔,但家里头做着实业,几个叔伯俱在政府担任要职,可谓家财万贯,无人敢小觑之辈。

一时沦陷,于租界内还没什么影响,周遭滞留上海的人并不止喻文州一个,那些惊慌义愤难平的总是要聚在一起说道说道,方明华也正巧做了那个东,请帖上讲是文化沙龙,说白了这会子谁有心情讲文学,不过是一群人一起吐吐苦水相互慰藉一二罢了。

方明华虽然学的是西文,但对诗歌文学情有独钟,不拘中外,多有涉猎,大学期间就折腾了不少文学社诗社,如今轮回社早走出了校园,发行的报刊出版的书籍颇是风靡,在上海文化界倒成了一座金字招牌,而这招牌的缔造者却并非方明华,乃是周泽楷。说起周泽楷其人,那些个轶事说上三天三夜倒嫌不够,并非真有这许多逸闻可讲,而是拜他相貌所致,爱好八卦的女士们翻来覆去也不觉得烦,好事者附会给他拟了个“周郎”的名头,竟也成了大家的共识,可见自古爱美追逐之心无穷。

身逢乱世,人们诉求行事总是要比太平时候大胆一些的,当一个人有相貌有格调的时候,就很容易被大众所追逐,掷果盈车倒不至于,看杀卫玠总是有点的,所幸周泽楷不是弱不禁风的美男子,不但不弱还很有几分身手。早年并不以文名著称,走得是游侠儿的路子,能动手是绝不肯多话,引得当局颇是不满,方明华惜才几番作保,这才“安分”下来,只扯张大旗做些笔墨檄文。

喻文州到了场上也与诸人寒暄一二,内里倒不是很融入,这也是他的一贯交游法则了,一份心思两份用,妥帖而游离,席间颓唐气氛指占上风,互道珍重,说着各自的不如意,偶有酸诗相和,诸如“江河反日下”“倦鸟别云间”云云,喻文州听来觉得心里堵,借口续杯起身离席,他在廊间站了蛮久,他们这一代人有些从出生就悬在心头的重压在这两个月好似又降低了一大截,满眼黑云压城,如今尚能苟延残喘,但彷徨和怆然在愈渐清晰的炮火硝烟中越发深刻了起来。

他站了一会,风吹得周身发冷才进了屋,打眼一扫才发现有个人坐在窗前抽烟,两指夹烟侧着脸往窗外吐了一口烟圈,喻文州觉得眼熟,但一时又没想起来,那人坐的地方离交谈核心坐得不远,说话倒也能应上几句,可也不近,那厢说得兴起也不大会在意了。

如此,喻文州便没回原来的座位,往一旁站了站,抬眼正对上那人转过来的脸,眼神很亮,即便有几分难掩的倦意,也不影响这人眸光锐利,旁人被他一瞧不免心神一震。他腮边细小的胡茬没有打理,看着有些不修边幅,夹着烟冲喻文州点了点头,喻文州一愣之下还是没想起来,但也回了一个微笑。

结果没想到他居然站起来往这边走,此时喻文州便有些受宠若惊的尴尬了,好在方明华眼疾口快地一声呼唤解救了他,他叫住那人:“叶修,你又干嘛去?”喻文州当下恍然,这年头名字比相貌好认,素昧谋面却以文字相交,叶修其人又是个不爱出风头的,流出来的照片也很少,想来应该是哪里见过一张,后来又忘了,喻文州这般想着,又冲人补了一个真心实意一点的微笑。

叶修开口,回的却是方明华,这般场合他是喜欢悄悄离场不假,但这回真不是,话里话外就透了点无辜的意思:“这不是,见到熟人,来聊聊嘛。”手里的烟快要燃尽,被他一把摁在桌边的烟灰缸里。

方明华此时走了过来,有点狐疑:“几时你们俩成了熟人?我还说着引荐引荐。”

“神交已久,又瞧着面善,只当是久别重逢罢。”叶修嘴里引经据典地跑火车,喻文州笑了笑并不当真,正要自我介绍一下,却听人继续道,“文州在《论语》上曾刊登的几则小品颇有意趣。”

这下喻文州有些惊讶的挑眉,他不像叶修刻意低调,认得他不奇怪,可是避开他那些个为人追捧的长篇作品,倒只说了《论语》上的小品散文,好像在刻意显示一份与众不同的关注,于是滚到了嘴边的一句“叶先生”又咽了回去,另提:“调剂空气的消遣之作,倒是《一叶之秋》连载那时,让我好一阵辗转反侧。”《一叶之秋》也非什么主流文学,只是叶修为了赚稿费写的一个悬疑故事而已,提起这个只为回敬他别样的关注。

两个人再次微笑对视一下,喻文州近看发现叶修的眼睛其实并没有远看时那么亮,但是黑白分明,仿佛要看见人的心里,总带了那么点洞若观火的意味,让人不由心生防备;而喻文州的眼睛生得很温柔,瞳孔没那么深,瞳仁也没那么浅,色调仿佛连在一片,看人时有朦胧的情意,宛如隔着千山万水的久别重逢。

方明华的插入打破了两个人相互的对望打量,一手拉一个拖进座中,继续刚才的话题:“开战前正印新刊,哪知须臾间印厂就给流弹毁了一半,我赶忙转移剩下的人员机器还是没来得及……”罢了又心疼起他落在日军管辖地中的印刷机来,念叨了好一阵,众人听得可惜,中有一人道:“既然咱们滞留沪上,一时半会也不得离开,想来租界中日寇还是鞭长莫及,不妨再办起来?”

此言一出,从者甚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布置起来,却比初时的沉默义愤多了抹鲜活,场面一时火热起来。大抵身逢此时,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只有笔尖的温度烧灼些什么东西,才能让周遭不会太冷。

说起刊名,又是一阵讨论提议,喻文州忽然想起方才谁念的一句诗:“倦鸟别云间。”声音不大,却恰好被周泽楷听到,当即道:“别云间好。”

旧时因一句“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之故,上海便有了“云间”这一别名,而《别云间》,正是南明义士夏完淳的一首绝命诗——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有人念出了这句诗,两三百年前先烈的文字,在此刻化作星星之火,焚烧了众人胸中被战火催生的恐惧犹疑,也点燃了文人心里玉石俱焚的浩然气,于是便定下了这个名字。

说到主编,众人不由看向了这些年创刊无数经验也无数的叶某人,叶修低头又点燃一根烟,抬头看见都看着他,咧着嘴换手夹着烟指了指周泽楷:“这不你们云间的陆士龙在这,都看着哥干嘛?”

话说到这份上,该定的也都定下来,也该散了,叶修是最后几个从方公馆出来的,一出门就看见喻文州正站在梧桐树下等他,手里拿了一片金红斑驳的枫叶把玩,深秋的季节这人穿着长风衣戴着长围巾,显得身形修长,他看到叶修出来迎了上去,笑着问人:“叶先生如今在何处落脚?”

“南京路广西路口那,不远。”随着回答冒出来的还有散在空气中的白雾,叶修嘶了一声双手合十搓了搓,“还挺冷哈,我看你没穿多厚吧,不冷吗?”

喻文州听着有段顺路,便一起,他为人温和有礼,所以不管想或不想每次开口总是绕不开某些客套的说辞,但叶修就有那种一句话拉近距离仿佛跟人很熟的魔力,喻文州摇头,把那只枫叶夹在口袋的书里,想了想从里面拿出一副手套:“要手套吗?”

叶修眼睛亮了亮,又没好意思问他冷不冷这般客气来客气去,伸手往那人拿着手套的手上一握,是温热的,于是便不客气地收下了手套戴上,叹了口气:“没来过上海,本以为南方,比北平要好多了,没想到一样啊,唉。”

“上海风大,但又不像北国的风气势迫人……”他想了想,找到一个俏皮的形容,“……管会钻空子。”叶修深以为然,手往衣兜里探了探想摸根烟出来才想起来戴了手套,有些尴尬地拍了拍口袋,喻文州见状笑了笑,叶修难得解释了一句:“咱们搞文字工作的,想得多,烦得也就多了,这不手上没根烟,心里也不自在。”

“这里吗?”喻文州指了指他拍过的口袋,得到肯定后伸进去拿出烟盒,挺小巧一银制雕花小盒子,大概只有不到十支的容量。他打开里面就剩两根烟,拿出一根递过去让叶修咬住了,再摸出打火机点上,一番动作说不上熟练,但做来很是坦然,没有一般社交场合与人点烟的谄媚。叶修看了一眼烟盒里剩下的最后一根,含糊道:“要不分了吧。”

“嗯?”喻文州懵了懵又反应过来摇头,“不必了,我不抽烟。”他把烟盒合上放回去,有些好奇:“按先生的烟瘾来说,这烟盒未免有些小。”

“先生?”叶修没回答却揪着这两个字玩味了一下,他揪下一只手套,亮出稍微被捂热一点的手夹下烟抖了抖积攒的灰,半阖着眼吐出一圈烟气来,那声音从烟雾里钻出来显得格外遥远,“我没什么教你的啊。”

“我写《冷雨敲窗》的时候的确有受《嘉世》的影响。”喻文州想到在方公馆里那声“文州”,又补了一声“叶修。”声调微微上扬,却不是一个问句。

《冷雨敲窗》是喻文州的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而那时候正是叶修的《嘉世》风靡文坛的时候,《嘉世》借一个世外桃源为依托,期间种种仿佛空中酣梦,名为嘉世,实则末世,通篇充斥着类比反讽,辛辣有趣,是那几年破开“铁屋子”的诸多利器之一,其文风流派同时代少有不受其影响的,《冷雨敲窗》正是其中之一,如果说《嘉世》是纵观“铁屋子”全貌并极尽描摹讽刺之能事,那么《冷雨敲窗》就是以冷静温情的笔调去描述“铁屋子”里的人的懵懂、恐惧、排斥……

“《冷雨敲窗》我看了。”叶修也笑着点了点头,湮灭了燃烧殆尽了香烟,那种云雾缭绕的感觉散了很多,他又变回了那个有点懒散的前辈:“啧,你这么说我可会忍不住很得意的。”

喻文州上学时几乎所有立志从文的人都把叶修看做偶像,他也不例外,但这些年过去他早过了搞个人崇拜的年纪,国外不说,仅国内所欣赏且交好的作家就有王杰希、张新杰、肖时钦等,叶修早已经不再独一无二。而《冷雨敲窗》作为处女作的成绩摆在那里,早就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了,但是在叶修说看过之后他还是不可抑止地感到很高兴,发自内心的满足,他忽然意识到原来看似春风得意的自己,这么多年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心愿未了。

他有点新奇地笑了笑,极为笃定:“你本该如此。”

这下换叶修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这样一个向来不怎么客气的人每次面对最直白的夸赞和祝福的时候总是脸皮薄得不比平时,他咳了一声,转了话题:“刚刚那个,啊那个烟盒,是沐橙给的,她要我戒烟,一天就这个量。”

“这会儿……一天才过去一半吧。”喻文州抬头看了看天色,笑眯眯的有点揶揄的意思。

叶修也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聊以自嘲:“偷闲忙里,消除烦恼,也有些风力。”

喻文州微微一笑:“君当自勉才是。”

转眼行至岔路口,便要分别,说来奇怪,习惯了身边行人去去又来,两人相携走了这半道竟都生出了一星半点的不舍来,喻文州一驻足,叶修也站定了,想了想又觉无话可说,只好相顾一笑,就此别过。



1937.12

叶修没想到,再见不过仅一个礼拜而已。

受战事影响,江南地区的大批民众涌入租界避难,仅在上海沦陷这一周内,便收讫难民81750人,租界几乎人满为患。大家以为日本人不敢与欧美列强抗衡,租界到底还是安全的“避难天堂”,然这些日子公共租界、法租界日军游行示威不计其数,明摆了宣扬着自己的武力水平,觊觎着这座宛如孤岛的城市中心。而其中商界文艺界也渐渐被对岸渗透进来,一个个傀儡戏台搭起,台上的粉墨登场的俱是行尸走肉,掩不住背后帝国的“雄心壮志”,台下捧场的又多是跳梁小丑,仅余国人一片沉默的悲哀。

自然也有被激怒的爱国人士,但更多的人不过是想活着,街头巷尾每天都在枪声炮影中上演着暗杀疑云和同归于尽的戏码,空气中弥漫的都是窒息的杀气,和流浪者的绝望。

医院中消毒水的味道并不好闻,死气和新生交织在一起竟意外的让人感到些微安宁,叶修就是在这里遇上喻文州的,乍一见面两人都有些惊讶,喻文州尤其震惊,他指着叶修被包起来的胳膊:“怎么了?”

大抵是巧也不巧,说幸也不幸,就在今日上午日军列队过公共租界向租界当局示威,就在叶修住所附近一位不知名的爱国青年手握手榴弹纵身跃入队伍当中,当场炸死炸伤日军3人,本人也壮烈牺牲。在混乱中不知道谁的手榴弹波及到了这边居民楼,叶修屋子毁了一角,碎玻璃炸开扎伤了胳膊,被邻居送来医院包扎。

然而说起来两个人都沉默了,叶修还记得他出门时街道上血肉模糊的人,和不断咒骂示威着的日军,热血在寒冬的地面上淌过,凉的那么快。

喻文州是来拿药品的,同业会这些时日忙得很,出钱出力安置难民,但在庞大的基数面前依旧是杯水车薪,他道:“前些日子在医院订了一批药品,昨天刚到所以来拿一下。”又顿了顿,似是单纯的感慨,又好像有所指,“今年真的太冷了。”

药品装箱自然有专业的人去做,暂且闲下来的喻文州就在叶修旁边坐下了,两个人看着往来匆匆的医护人员和几乎堆了一地的伤病患者却怎么也没有闲聊的心情,哀嚎,痛呼,咒骂,在室内盘旋回荡,喻文州勉强理了一下思绪问道:“那屋子还能住吗?”

“应该还可以,只是窗户和半面墙倒塌了,修一修……”叶修想了想,话还没说完被喻文州截住了,“还是来我这吧,和明华说一声,广西路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那边借题发挥起来估计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实有点自说自话的意思了,叶修觉得有些异样地看过去,就看见他也看向自己,满是诚恳:“你说呢?”

叶修自然说不了什么,这是最妥帖的安排,只能认同,但他又觉得奇怪,第二次见面而已也不至于这么热情,他想什么自然也没有隐瞒得问出来了。

喻文州被这不加掩饰的一问问得怔了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输液的一对母女身上,母亲把女儿紧紧抱着,时不时警惕地看着周围……随后扯了扯嘴角:“可能是我害怕孤独吧。”

“如今的上海人人自危,有时候一觉醒来听见枪声就知道有人不在了,或者看了报纸又发现有人迫于什么原因走到了对立的路上,好像和自己一样的人总会越来越少,而对岸随时可能就会占领这边,一个人难免会觉得孤立无援,觉得……挺害怕的。”他转头看向叶修,“看来,你没有这样的感觉?”

“果然你是走细腻这一路子的啊。”叶修忽然心生感慨,“文风如人,要是韩文清早就写了好几篇战斗檄文了。”

“嗯?”喻文州没料到他突然开始大谈文风和性格的关联,就听他继续道:“我初读《冷雨敲窗》之时,就觉得作者体察入微得可怕,但天性中带着柔软温情,总是能看透人性却依然理解人性,连批判都是温柔的,大概是……西方讲的人文关怀?总之,在一片裹挟着暴力的针砭时弊中格格不入,也十分特别。”

到底是崇拜过的偶像,被人当面从文章角度夸了一通喻文州也不免心生雀跃,不自觉地就把方才那通悲观情绪压下去了,更忍不住又改口叫了一声“先生”,道:“先生文章总给人拨云散雾醍醐灌顶之感,我辈少年时那片灰暗险途,总以为先生文章做明灯,才得以理清脉络,照见前路。时人讲先生文章辛辣冷峻,失于温情。其实不然,盖因登高见远,世俗蝇营狗苟看在眼里却不在心上,温情须得细品才能得见。”

叶修捂着包扎之处表情微妙玩味,带一点看破的揶揄:“原来文州对我评价这么高?”

喻文州流畅接招,说的真诚无比:“先生自然是我辈少年时的偶像。”

叶修一噎,正要再开口,那边装载完毕来唤打断了他酝酿的反驳,只得看着喻文州的背影嘀咕一句:“我也不老啊!”再跟上去。

喻文州走了几步想起对方还是个伤员来着又停下扶了一把,俩人坐上车,叶修又想起一事来:“《别云间》出刊怎么不见你的文章?”

喻文州坐上车吩咐过后便往后一靠,闭目养神,闻言更道:“我这拖泥带水的笔锋写不来战斗檄文,只好做些跑腿的活计聊表心意了。”

路并不远,车也开得很快,说话间的功夫就到了,每天都伴随着激增的难民,就算接济收容有哪里收的够呢?弄堂里挤满了人,每一宅鸽笼式的小屋子里总要住上好几家,每一个豆腐干般的小房间里总要住上好多人,气味着实不大好闻,疾病大略也传染得快,但又只能如此,只好往好的地方想些,比如今天冬天这般寒冷,人多些取暖倒也好些。

交接完毕又借了车来帮叶修搬家,说到底其实也就两个箱子而已,几身换洗衣裳和几本走哪都带着的书也就没有其他了,喻文州瞄了一眼,有一本老旧的《新青年》杂志,页角磨得卷边,还有几个烟灰烧的窟窿,把封面上的摘要掩去了,似乎是某个追悼文……

喻文州没能细看,很快便收拾整齐回到了公寓,屋子不大不小,两室一厅,干净整洁,两个人住绰绰有余,客厅里摆着一个画架,上头是一幅没涂完的油画,满目深深浅浅的绿。叶修整理好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喻文州泡好了一壶茶招呼他坐,沏茶捧着啄了几口方道:“冒昧问一句,手头银钱可还宽裕?”

叶修想了想还没回答又听他继续:“之前够,后面八成也不大够了,物价涨得飞快,就连弄堂里那小鸽笼子也都涨到五六块了,米面油盐这些更不消说……”两人就合租经济问题展开会谈,其实基本是喻文州说叶修听,边说边记,记了满满一页聊作“合居协议”,两人玩闹似的签了大名,协商告一段落,叶修方开了个玩笑:“想不到文州竟有做主妇的潜质。”文人大多清高些,银钱虽要紧但看不重,就算清贫一时也就硬捱过去,倒真没几个在生活琐碎处这般精打细算的,而喻文州这份精打细算又不显得畏缩,难得有种精致情趣在里头,诸如周末放送的电影,酬宾的餐厅……这就很难得了。

“从小就这样,家在广州嘛,接触的东西比较杂,又好吃,家境虽然没那么差,但小孩子多总有满足不到的,小时候费尽心机就为攒钱吃点新鲜零食……”喻文州被这么一带也想起儿时故事,笑意温软起来。

“那我猜,想来你没少从兄弟姊妹那里套零花钱?”叶修摇摇头。

喻文州眼波一转,把满眼狡黠藏在一本正经后面:“我可是正经交易。”

聊完正事,话题便拐了又拐,从吃食到童年,从童年再到时事,天南地北地聊了好些,话题转到那幅未完的油画上。

喻文州拿起调色盘沾了点草绿提笔,却怎么都落不下新笔,只好在上过色的地方随便涂了一笔,一边来回刷着一边道:“我来上海时坐的火车,将将到站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玻璃窗雾了一片,窗外的绿杨被水色扭曲,看着是深深浅浅的绿,就像油画一样,我以为这样有生命力的画面应该是个好预兆来着。”他话说得很是平和,听不出一星半点的失望,他把笔一卸在调色盘的另一端沾上早就调好的灰色,终于落在画板上方的空白处,好像乌云一片,“早就想改成这样了,但一直没舍得下手,先生一来倒好像有了勇气。”

然而叶修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先别急,能面对是勇气,但兴许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又拍了拍喻文州的肩,“后面日子还长,是明是暗还没个定数呢。”最后一句宛如叹息。

……



1938.1

上海的天气越来越冷,要出门俩人衣裳够不够挡风的,何况街头巷尾的暗杀事件可渐渐地从商界蔓延到了文艺界,《别云间》让当局查了好几次,他们这些个供稿的文人也都在名单列着,那些个别有用心的饭局聚会大多能推则推,推不了就去打个太极做个壁花,然到底也不是个法子,索性刻意着凉,摆出风寒卧病的样子才算闲了下来……可饶是不出门,屋里的阴冷气儿也扛不住,两人奔着百货大楼添了两床厚被子并几个汤婆子才算好转了些。

又是一夜格外的冷,窗户紧闭也依然能听见狂风敲在玻璃上的声音,哐哐哐的好像枪声,星星点点的雪花在夜色里降临,街头一片寂静。两个人实在冷得受不住,病虽不严重也是昏昏沉沉的口鼻皆塞,陷在被窝里直发抖,新倒的温热蜜水一刻功夫就凉透了。

喻文州一想不行,再将就下去是要加重的,而看病就很是不易,便勉强起身灌了好几个汤婆子放被窝里,把被子裹上上叶修那屋挤在一起,头挨着头足抵着足,一盏孤灯亮着,许是靠的太近五官看的不真切,只有眼睛是极亮的,像寒夜里的星子,倒映着彼此眼里的光,交相辉映着。两个人的气息挨得那么近,呼吸间就能喷到对方脸上,着实让两个大男人有点尴尬的别扭。

还是叶修咳了一声吟了句酸诗打破僵局:“永夜寒如许,孤衾暖不知啊……”换来喻文州一声低笑,震得胸腔共鸣,开口却是有些沙哑的:“旁人倒是温香软玉在怀,咱们这是什么?”那声音听在叶修耳里竟有些发痒,但他的手陷在被窝里,又不想伸手去挠它,可越是不想就越是在耳缝里攥着回音,直到一整只耳朵红透了,在耳边的话也听不清了才平息下来,然而漏掉了喻文州说的那么多话,正不知该接些什么,却听得身边人平顺绵长的呼吸声,此时喻文州也说累了,说了半天不见回音,想是叶修睡了罢,念着念着也迷迷糊糊地魇过去。叶修才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对面人平静的睡颜有些失神,一时觉得心里很空,一时又很满,在梦里一会是当年学生游行的枪声和鲜血,一会又是喻文州清淡缠绵的文字和山水朦胧的眼。

早上醒来时才发现顶了好大的黑眼圈,倒是喻文州看见颇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我晚上睡姿不太好?”

叶修摇头,带着一点大梦初醒的茫然,他很多年没有梦到过上学时候上街游行的事了,那时候当真天不怕地不怕,他们的喊声反比枪声还要震耳,这许多年过去,听惯了枪声,那些稚嫩却坚定的喊声抗议却很久不曾入梦了……这份莫名其妙的思索胜过了他昨晚的不知所措,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喻文州也没在意,今天他要去一趟《别云间》,有几个审稿活计忙不过来,匆匆的吃了早饭出门。

一出门就被镇住了,楼下街边惯常是有几个流浪汉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并不是所有来沪避难的人都能有住的地方,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街边很有一些已经僵硬的人躺在地上,被夜雪覆了薄薄一片,像霜,很难想象他们还活着。他忽然想起昨晚冷得那样不正常,寒风一夜过去,今晨有多少个这样的人,他忽然不敢想……

手脚冰冷之下没有像往常一样骑自行车,难得多花了点钱坐了一辆黄包车,他不敢确定自己在见识了街边无数这样的场景之后还能顺利地骑到杂志社。比起他来,车夫倒显得麻木了,这样的日子他见得多,也过得多了,活着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座杀气四溢的孤岛,寒冷,饥饿,敌人的刀枪,自己营垒里的蛀虫,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成为凶器。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次日《别云间》便以此诗为题描述了寒潮来袭,民众尤其是流浪汉的处境,仅仅一天就有近千人冻死,在此呼吁广大社会人士大力赈济,又极力搭建各种慈善机构和平台,但往往是杯水车薪。整个上海死在年关之前的就有万余人,其中有以少年儿童为主,多少家庭一个年过得惨惨淡淡,风里都是哭号饮泣。

一个月内几乎都是低落至谷底的心情和忙得脚不沾地的焦虑,叶修和喻文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也没能好好交流几句。但凡闲暇时间两个人就坐在客厅写文章,叶修整包烟整包咽得抽,整个客厅市场是烟雾缭绕的,喻文州也不在意,有时候甚至和他一起抽……而手被冻得红肿,字也写得难看极了,但就是一刻也停不下来,杂谈、时评、翻译,或许是出于一种因为文人兼济天下的理想而产生的微妙自责和逃避,那晚的相互慰藉的亲近和愉快好像成了难以直面的东西,横亘在两个人之间,让本该更加熟悉的两个人各退了一步,重新变得小心客气了起来。



1938.2

到了二月初总算有了过年的气氛,娱乐场所重新歌舞升平起来,然6号《社会晚报》经理蔡钓徒的死又给个中抗日报刊业蒙上一层阴影。两人合力翻译的《西行漫记》告一段落,适逢喻文州生辰,便商量着把那些略显沉重的东西暂且放一放,出门吃一顿聊作庆祝。

两人出门前接了一通电话,是《别云间》社里打来的,喻文州听着,问二人翻译进度,喻文州道差不多了,不如一会拿去多几个人再校一校,那厢先沉默了片刻,又道好,没等喻文州挂电话,那厢又道:“昨日社里收了‘正义团’的恐吓信,说什么‘贵报言论激烈,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后务望改弦更张,倘再有反日情绪存于其中,将与对付蔡钓徒者同样对付。’周先生怕这几日要出事……一会稿子送来后面就先别来了,另外先生们给我社供稿,也都在日伪名单上,望您在外头警醒些……”

喻文州闻言皱了皱眉头,再看了一眼穿上大衣的叶修,挂了电话道:“那边打电话过来催稿呢,要我说不如采购些菜品回来用好了,外头再碰上些不想碰上的人反倒不自在。”

叶修点头又催他快些,都下午了哪有新鲜蔬菜卖呢,只能去餐厅打包熟食回来,反正两个大老爷们也不是能烧一席精致佳肴的。

喻文州整理着又把稿子装好一并出门道:“那我先去《别云间》,你去打包,一会回来寿星希望就等着开动了。”打趣了一句,又补,“另外别忘了我的白斩鸡。”

叶修自然无又不是,叫他好生去,回来一切准儿都备好了。

走到岔路口,喻文州从口袋里翻了翻拿出一副手套递给他,正是之前借给叶修的那副,叶修笑了笑接下戴手上,两个人在路口作别,就好像第一次同路然后分别那样。

……

叶修坐着黄包车往乐圃廊去,先买了水晶虾仁、松鼠桂鱼等本帮名菜,又转到另一条街上的粤菜馆去买了喻文州专门叮嘱的白斩鸡,并着些许粤点,是大致记得是聊天时他提起过的童年回忆,如鸡仔饼、榴莲酥什么的……叶修提着分量不轻的食盒,正是犹豫要不要去打点绍兴酒,毕竟他酒量实在不怎么样,但是庆祝生辰不来点酒又说不过去,想了想还是打了二两回来。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那家绍兴酒正处在杂志社回公寓的必经之路上,他怀着点碰运气的心理,不知道能不能撞上一同往回走。

结果打酒时一声响动,惊得人手撒了半勺下去,这城市偶然的枪声炮声已然十分寻常了,但叶修说不上来有些慌,打完酒出来就觉得不对,好些人都从那边往过来外跑,心里隐约一阵不妙,他勉强定了定心,把食盒堆在酒家那里,出门就往杂志社跑,正巧迎面撞上杂志社的科员慌慌张张的,身上还沾了点灰尘血迹,看得叶修心里更毛了,他一把攥住人:“小陈,怎么回事?”

“叶……叶先生。”小陈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目光放空了一阵才对上叶修的视线,“有人,有人在营业部投了手榴弹,伤了好几个科员,这会乱着呢,我去前面的等大夫。”

叶修恍惚间快捏不住对方的手臂,随即又抓紧回来:“都……谁都伤了,重不重啊?”问完又觉得浪费时间索性松了手继续往那边跑,后头是小陈喊话的声音:“社里头乱糟糟的,人都往出来散了,您又跑去做什么……”他也懒得再回头说明,只把那声音抛在脑后。他越发的近了,有硝烟缓缓的飘着,小楼营业部正厅炸了个乱七八糟,明明离得还远,却好像有淋漓的鲜血铺满眼帘,忽然平静下来了。

叶修几乎是抱着看到喻文州断臂残骸的心理过来的,结果就看到喻文州夹杂在科员里头生龙活虎地从里头往外面抢救书稿,虽然周身凌乱但显然不像是受伤了的样子,他松了口气,往前拦了拦。

“欸,你怎么来了?那就帮……”喻文州正忙得晕头转向,乍一看见叶修顺口就吩咐起来,后话却被一个拥抱堵住了,叶修力气不小,手里的文稿撞飞了小半,落在地上污了不少,他一挣没挣开终于反应了什么,像有一团火球击中了心里带起一片燎原之势,愣了好半晌才拍了拍叶修的背,哑着嗓子缓声道:“别怕没事,小手榴弹威力不大,什么事都没有。”

叶修没松手,贴着他的肩膀继续问:“我刚看到小陈,说伤了好几个人?”声音发闷,倒显得有点羞赧委屈。

喻文州又拍了拍叶修肩膀,这回示意他松手,两人分开后他往旁边躺着的两个人那看了看,语气显得沉重了很多:“我当时在编辑部离得远所以没事,虽然是小手榴弹,但是当时扔进来,小毕离得近,而小萧怕毁了稿子竟然扑上去堵了一下,伤得很重……”说着把地上的稿子捡回来。

叶修听了也心里一沉,帮着把散在地上的稿子收件好,说话间医院来人了,大家又帮着把伤患抬上车送走,两个人留下做了好些收尾工作才离开。

“我数了一下,大概丢了有五分之一,咱们又得返工了。”喻文州开口。

“没事儿,译过一遍了快得很。”

“嗯……”               

“说来我好像忘了什么?”

“嗯?”

“哎哟,咱们的菜!我放绍兴酒家了!”

“这会人家关门了吧?”

“哎……”

“回去下碗长寿面吧,今天真是有惊无险。”

“嗯,好……那个,文州……”

“嗯?”

“……没什么。”

“我知道。”



-End-



我的节奏又没把控好,写半天铺出来最后一幕结果这么容易就结束了……orz

总之通篇非常清水纯洁,甚至可以说是战友情,但我希望大家腐眼看人基一下,虽然铺了一个伏笔,但到最后觉得没啥用就没点出来,记得只有叶喻only,就这样。

最后就是嘛,大家都或多或少有好几个原型,看破不说破,只有方明华的原型明确的是邵洵美,扔手榴弹那个也确有其事,不过是《文汇报》,里面基本都是那个时代的真事,确实都是很沉重的事情,希望大家有所了解把。

港道理,那个背景下我觉得都不太敢写得太小情小爱什么的……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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