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郭】永始秋风
又是一年秋风紧，永始台的落叶铺满青阶，曹叡拾阶而上，云靴踩在绵软的叶上有着飘忽的触感，带着如坠往事的眩晕，回忆开始铺开。
这是大魏已逝的文德皇后——他的继母郭氏长居的地方。昨天，他亲自拟定了这个谥号——德。不过一天，他便已经忘了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敲定了这个字，如同十几年来对这个女人的感情的复杂游离。
也许作为男孩子，他并不像妹妹那样对母亲甄氏有着诸多依恋，在他看来，母亲永远是一副高傲自矜的态度对待着她的丈夫，他看得出来，纵使她温婉贤淑，谦和有礼，对上侍奉祖母，劝夫广纳淑媛，可作为儿子他看得出来，母亲的心不在父亲身上，也不再前夫袁熙身上，更不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上压抑着种种的愤恨和悲哀，只因相士刘良的一句箴言，还有她那惊为天人的美貌，从袁绍到曹操，从袁熙到曹丕……她别无选择，辗转来去，没有什么不同。唯有那份时隐时现的高傲自矜算是她小小的反抗了。
而郭氏不同，在习惯于母亲端庄的、静谧的、甚至讽刺的生活态度，郭照的出现让他恍然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沧桑的、睿智的、甚至野心勃勃的存在。
在那段父亲争夺世子之位最艰难的日子里，母亲仿佛一个局外人，那样淡定漠然的旁观，将父亲彻底推向那个号称“女中之王”的女人那里。不过，他想，母亲也许并不在乎这个。那时候，他曾费解过母亲的不作为，喝彩过父亲和那个女人的胜利，在下人日渐冷落态度中甚至幻想过自己是他们俩的孩子……再到后来，一杯毒酒，一纸诏书，于母亲是一了百了，万般解脱，于自己却是半辈子的爱恨无由，进退两难。
他想起最后的日子，那个女人半倚在榻上，青丝搀着花白的色调垂在被上，曾经姣好的面容已布上或深或浅的纹路，透过永安宫的窗扉看向永始台的方向，眼底是淡淡的欢欣和眷恋，她说：“你阿父又食言了，他说‘今生生死与共，永远如初’，都有八年了，我要去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永始之名。”
许是知自己大限将至，那些日子她总是喜欢回想从前，少年的她从不提以前，对于为奴为妾的她来说，沉溺于往事太悲凉。而如今荣尊太后的她已经可以坦然的面对往事，面对父母逝世，面对姐妹离散，面对为奴的岁月，面对在他身边的日子。他越来越习惯每天到永安宫来听她徐徐的诉说他的父亲，甚至是他们的爱情。
他以为自己会不平，会反感，然而却并不。有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这个女人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睛，也许没有她，母亲不会死；但也许没有她，这个皇位又不知轮到谁来坐……在邺城的时候，他常常的母亲清冷的目光下好奇且艳羡过郭氏所得的恩宠；在没有母亲的洛阳宫，他一直深深压抑着自己悲痛和焦虑近乎讨好的去对待郭氏，与她身边的一切；到如今，他坐在这个天下最高的位置，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就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有些眷恋的。
就像现在，他来到永始台，默默的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说她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虽被誉为“女中之王”，但她这一辈子委实算不上多好，丧父丧母，为奴为婢，亲眷失散，颠沛流离……这是乱世之人常有的遭遇。对比起来，母亲一辈子虽说生不由己，但也是安享富贵，在这乱世少有的安宁一生了。
“我第一次见你阿父，是在铜醍侯府，他拿着自己和陈王的两阕赋，眉宇神色淡淡，可我偏偏看出他很不快活，于是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她看似理解实则微妙的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他，继续说：“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作丞相公子的妾可比在铜醍侯府弹一辈子的琵琶或者随便被送给谁要好的太多了，况且……我实在已经不年轻了。”
“我看了他的诗赋，却开始觉得，他实在是一个直白得可爱的人。他那么容易感物伤怀，写成这样已是不易，可陈王写的实在是漂亮，叫人不得不叹，不得不倾倒，但少年天才，那样不费力的繁华，我已经过了那个痴迷幻梦的年龄了。而他，只一句‘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便写的那样好……那样好……”
“我这辈子见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欢喜、悲伤都那么简单，他笑的时候，你只觉得世间灿烂，也忍不住要和他一起笑；他难过的时候，你却忍不住要比他更难过……他这个人，总是在怀念，而我却一点也不喜欢怀念，过去和如今，怎么念都是疼痛，然而看着他怀念做小儿子的时光，看他怀念和友人一起欢宴，却叫我忍不住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他喜欢我给他梳发，可他不知道，我根本不喜欢给他梳发。每当我在自己的头发里找到一根白发的时候，他那里总有更多。我比他大三岁，这本该是我感到难堪的地方，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他以为他在用他的衰老来安抚我，其实一点也不。‘嗟我白发，生一何早’字字触目惊心，他老得那样快，叫我措手不及。”
“他从前喜欢叫我看他写的文章，我是很喜欢的，每一句都说到心里，可我后来却不看了。他用忧伤的笔触写他的忧伤，但其实他远没有他所表现的那么难过；他写快乐事，游猎、宴饮，可他又并没有他所表现的那么开心……后来我明白了，他从来都是遗憾的，他惧怕着死亡、消失，却又常常把它们挂在嘴边，似乎时刻做着离开、消失的准备。”
“所以，他走的那么潇洒。”
“我想，我也要走了。他那么喜欢安逸享乐的人，不知道那边有没有白马轻裘，有没有葡萄蜜桔，有没有宝刀美玉……没关系，我会带给他的。”
